为收集声音 中国音乐人深入亚马逊雨林15天
在具体的语言之外,声音能传达出对动物和大自然的感触、城市的历史、创作者对噪音的抗议等,这些记录也许本“无用”,却因记录者的独特表达变得稀缺而珍贵。
正在收集声音的秦思源。图/受访者提供
到北京上大学后,第一次来到海洋馆,铁阳就听到了一个特殊的低鸣声。直觉告诉她,有谁好像感觉 “不舒服”了,于是循声前往。那是一只白鲸,被卡在拐角处游不出去,着急地发出“呜呜”声。她和这只白鲸相处了一个下午。
铁阳出生在云南丽江,从小学习钢琴,是自己写歌、唱歌的独立音乐人,也经常到野外徒步旅行。那天在白鲸的带领下,她第一次发现声音有超越物种的力量,仿佛是人类与动物在语言之外找到了传递情绪的媒介。回去之后,她写下了一首叫做《被困住的鲸》的乐曲。从那个时候起,铁阳开始注意到声音的作用,也开始使用声音来创作。
而对北京人李星宇来说,声音同样是填满他生活每寸角落的元素。就读于中国传媒大学录音工程专业,毕业后做录音师、音乐制作人和独立音乐人,李星宇的道路看起来与其他同学没有太大不同,但他制作、创作的音乐作品,似乎和其他音乐人多了一点不一样,他的音乐使用了各种声音素材:下雨声、风声、沙漠声、雨林里的蛙鸣、鸟叫,还有其他人类活动的声音:信纸和书写的声音、火车站的声音、旅行时当地人的歌声……
2016年,李星宇、铁阳等几位朋友在网友的众筹支持下,开启了“亚马逊寻声计划”,前往亚马逊森林录制自然的声音,历时15天,成果颇丰。
在他们动身前往亚马逊的时候,艺术家秦思源的“老北京声音博物馆”计划已经进行了3年。
秦思源是民国作家凌叔华和评论家陈源(陈西滢)的外孙,父亲是英国人,母亲曾经生活在北京东城区的史家胡同。在秦思源作为创始人的史家胡同“声音博物馆”中,他放置了自己录制的鸽哨、叫卖、自行车车铃等近百种老北京的声音。
听见雨林的声音
李星宇的电脑硬盘里有几个T大小的声音素材,有的是制作音效的需要,另外一大部分则是他自己的收集。作为专业录音师,他清晰地知道如何使用这些记录下来的声音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这个想法是李星宇在创作歌曲时慢慢产生的,他发现,如果在音乐创作中只关注音符,就不能把声音真正的作用和空间发挥出来。
最早开始收集声音素材,源于李星宇在加拿大的一次旅行,他录下了很多来自异国的声响,当时只是觉得很好玩。七八年前,他开始第一次使用便携式录音笔──ZOOM H4N,有时候也用自己的手机录音,这两样东西,让他不需要用在人群中掏出好几样工作专用的设备就可完成收集。“那些大的设备,别人看着都害怕、尴尬。”他说,声音记录者最好隐藏在人群中,才能保证收集到最真实的、未经设计的声音。
他记录过西藏大昭寺门口磕长头的人声,衣服的摩擦声清晰入耳;记录过雅加达的火车站月台,异国他乡的语言有种神秘的氛围;还记录过撒哈拉沙漠的声音,那是在高温烈日炙烤下等待一个多小时的结果,出乎人的意料,“沙浪”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很像在海底,充满了“咕嘟咕嘟”的、类似气泡的声音。
李星宇不止一次地提到,城市里的生活充满了烦躁与焦虑,得时时刻刻面对其他声音的入侵,“比如广场舞(声音)就是一种很粗暴的入侵。”他常常渴望到一片不那么焦躁的土地上去看看。2016年的某一天,他的思绪飘回2014年曾经旅行过一次的巴西亚马逊河流域的雨林。与此同时,铁阳、李马科等4位好友也和李星宇一拍即合。他们开启了“亚马逊寻声计划”,决定到亚马逊森林中收集声音。计划发布至众筹网站后,网友们解囊相助,支持了他们的旅费和后期制作声音的费用。
那年7月,几个人从巴西出发,带着当地人作为向导,进入巴西雅乌国家公园,那是一个需要政府许可才能进入的自然保护区。他们决定先出发走到雨林中的一个地点,再一边记录,一边花时间慢慢走出保护区。录音时他们会先考察地理位置,比如,如果一个地方有河流、有树,或者小瀑布,他们就会在心里盘算:这可能是在听觉上是会有画面感的地方,然后开始把录音设备架设在这里。
进入保护区之后,大家才发现,动物们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雨林中物种的变化,发声的规律也会变化。比如有的青蛙本来在夜里10到11点钟鸣叫,到了第二次同一时间再去时,就忽然没了声响。成员们调整了策略:先考察地点,后把录音机放里面,第二天再去拿。这样录到了更多有趣的声音。那些日子,大家早上七八点起床开始工作,中午在船上休息一下,下午接着录,晚上八九点就进入梦乡。
没有了人类活动,录音设备清晰地录下雨林中刮木头般的蛙鸣声,大合唱般的鸟鸣声,树懒打哈欠的声音,甚至细微到可以录下蝴蝶幼虫作茧的声音,那是什么样的声音?李星宇用了一个词—— “密集恐惧”。
“有一次在录声音时,我们看到一棵大树上有很多鸟,就把录音机挂在鸟窝旁边,第二天来拿,哇!那声音就跟开会一样,全是各种各样的鸟叫,叽叽喳喳。然后我们发现,动物都是严格执行生物钟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们晚上‘一声都不吭’;等太阳一出来,一个接一个,开始叫起来,此起彼伏。”
李星宇这样描述他在雨林中“听”到的一个场景。有趣的是,英国声音研究者特雷佛·考克思也描述过类似的情形,他曾前往非洲刚果丛林倾听一首昆虫大合唱:“太阳落山,气温骤降,成千上万只生物开始一起演奏生命之歌……它们一同创造了如此丰富的音乐……但一小时后声音渐渐消失。”
他们还记录下了“蚂蚁叫”的声音:蚂蚁是会“咕咕咕”地叫,有的是“得得得”的声音。铁阳把这些声音形容为“蚂蚁的对话”。她回国后查到了那种蚂蚁的学名:切叶蚁,就是在许多摄影图片中看到的、会扛着叶子行走的那种蚂蚁。在资料中她读到,切叶蚁先于人类开始种蘑菇和真菌,它们的社会结构复杂性仅次于人类,在巴西还曾经发现过一栋房子那么大的蚁穴,社会分工非常清晰。
在雨林里的时候,李星宇曾经把一只蚂蚁带离群体,看它会做什么。“它会停下来,在原地兜圈,不会轻易往哪个方向去。然后会有一个伙伴过来跟它碰头,交流。我们觉得可能它们也有语言。”还有一次,伙伴们试图触摸一只树懒,铁阳立刻奔到树懒身边担心地观看,她的行为被伙伴们形容为“一种动物看到另一种动物的本能反应”。
那些天,团队成员展开了关于“为什么进入雨林”的讨论,有人认为只要人类进入,动物们的生活规律就一定会被打乱,因为人一进来,至少就有烟头、塑料袋、食物垃圾入侵,而他们对动物的观察甚至触摸也吓坏了动物。而另一派则认为,根据“蝴蝶效应”理论,即使你身在北京做另外的事,也会影响到雨林的生态。
回到北京,经过长时间的整理和制作,李星宇以“鲸鱼马戏团”之名发行了三张专辑:《自然的法则Nature Syntax》《未尽之旅A Journey》《时间之河与未知Endless River》,于2018年1月到3月陆续发布。而那段关于“为什么进入雨林”等话题的、长达34分钟零8秒的对话,伴着雨林中清晰的鸟鸣,还有直升机的轰鸣声,被李星宇完整地放在《未尽之旅A Journey》这部作品之中,取名为《Hey,Planet》。
李星宇(右)跟同伴在亚马逊森林采集蚂蚁的声音。图/受访者提供
给老北京城建一座声音博物馆
秦思源发起的“声音博物馆”在北京市东城区史家胡同,博物馆内有一个实体小空间,一个挂着“胡同声音”木牌的房间里,走进去,点击一方小小的多媒体机器,能够听到叫卖声、自行车喇叭声等,分春、夏、秋、冬四季共70 多种声音,甚至有不同天气下的胡同声音,听到这些声音,仿佛在一瞬之间就能回到老北京。
12岁的时候,秦思源到英国读中学、大学,中间也曾回到北京师范大学交换,还曾任名噪一时的“穴位乐队”主唱。1997年,他毕业于伦敦大学,1998年进入大英图书馆国际敦煌学项目组进行敦煌学研究。
2003年起,秦思源被英国大使馆文化处邀请担任艺术总监,2005年他策划了一个叫做 “都市发声”(Sound and the City)的艺术项目,当时邀请了英国艺术家、策展人大卫·托普和著名音乐家、U2乐队的制作人布莱恩·伊诺等名人主办和参与。活动在北京、上海、重庆、广州等城市持续开展。
在北京,项目通过电台发出有奖征答,其中一个问题是:你最喜欢的北京声音是什么?结果收集到的答案五花八门:磨刀人叫卖声、风声、鸽哨声,甚至还有大枣落地的声音。
2013年,朝阳门街道办事处向秦思源咨询,想要用他外祖母凌叔华的院子建一座胡同博物馆。他便回忆起当年的“都市发声”和这些有趣的问题,立刻有了新的灵感,想用声音做博物馆,就在史家胡同博物馆开始了这个项目。 如他所言,北京是个独一无二的传统声场,全世界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
这些叫卖声、鸽哨声听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要求却很高。老北京的声音素材毕竟属于老北京城,如今的社会生活早就发生了变化,“寻声”变得困难重重。
比如,代表老北京标志性的鸽哨声,秦思源就花了大半年时间才录好,因为不能有任何现代声音,又不能把鸽子赶进录音棚录音。终于,秦思源找到了“文”字鸽哨传承人张宝桐的徒弟帮忙,他们把鸽子拉到海淀区黑桥村,在一个没有风的好天气里,终于录下了想要的鸽哨声。
在当今的城市里找、录老北京的声音会发生很多趣事,秦思源就自己拍视频、发微博,把这些事做成段子跟网友分享:录鸽哨声的时候,他第一次使用无人机,太专心录制,把无人机给飞“丢”了,跑断腿才找回来;想录正宗的驼铃声,在城里根本找不到骆驼,他顶着大太阳驱车一个半小时跑到北京周边、位于河北的天漠影视基地,老北京人说“要有7头骆驼才能形成一个队”,这里一共只有4头,只能凑合用。
最近又有人给他推荐,说老北京爆米花机器的声音很好听,“嘭”的一声特别清脆。最后秦思源发现,老的爆米花机在北京六环以里根本就没有。
2018年7月初,在接受央视采访的时候,秦思源说:“现在发展要去掉什么东西,保留什么东西,做选择的时候,有时候有点一刀切……我有时候去香港就看到特别有意思的画面,中环——香港最发达的地方,它有全世界最大的银行,你再往里走一条街,里边是菜市场,卖鱼、卖肉、卖菜,卖各种东西。所以城市化和市井文化得是同时存在,它就有人情味,同时才有真正的那种当代感。”
由于项目资金紧张,请录音师的费用太高,秦思源放弃了高薪聘请录音师,他已经慢慢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接近专业级别的录音师。尽管吃了不少苦头,秦思源还是坚持“声音博物馆”的公益性质,他怕引入商业化运营会失去了初心。
最近,秦思源制作的是公园题材,抖空竹那标志性的“嗡嗡”声,还有甩鞭子的“piapia”声,都成了最新的捕捉对象。他耐心地、一点一滴地亲自收集、制作属于老北京的声响,在其中找到了乐趣与意义。
铁阳(中)在波利维亚Italaque音乐庆典上采风。图/受访者提供
为什么要记录声音?
录音作为一个单独媒介被剥离出来至今不过160多年。1857年,法国书商、印刷商马丁维尔为了提高速记效率,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声音记录装置,并记录了一位法国女歌手的演唱,这是迄今为止我们能找到的最早的声音记录。
而如今,除了音乐、广播、在线教育等领域之外,录音这个手段被用得最多的要属人类学领域。在田野调查当中,声音的记录一直被广泛使用,它是反映人与社会、人与自然关系的手段。
“声音能够让我们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和可变力的强度”——这句话出自浙江大学副教授、人类学研究者、声音研究者王婧的专著《声音与感受力》,她曾经策划组织三十余场声音现场,也主持自己的“声音实验室”,专注于对声音作品的研究。
王婧认为声音和人类的关系是:声音不需要依赖人类存在,但人类需要声音来认识世界、存在于世界。“声音作品可以改变我们的聆听方式,进而改变我们的认知方式,甚至我们的生态观。”王婧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人们很容易认为,记录声音的人有如此丰富的声音体验,他们的听觉会比其他人更敏感。李星宇纠正了这种看法,他认为,人会注意到某个声音不是因为听觉敏感,而是意识变得敏感的结果。“实际上,听觉是随着年龄而退化的。但意识不会,思考能力、发现能力也不会。”
这一说法得到了研究者的佐证。北京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声学研究所所长李国棋做过北京市民的声音意识调查,结果显示,年龄越大的受访者能够回忆出每天听到的声音越多,20岁到30岁的年轻人反而听到的声音较少。
李星宇认为记录和创作声音相关的作品,和记者写文章、作家写小说、画家画画等表达工作类似。而秦思源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他曾对媒体说:“不是我拿着我的录音器材去录声音,而是什么样的人会对社会有什么样的敏感性,才会找到什么样的东西。”他观察到,有追债的公司早上“打鸡血”,会叫员工集体唱歌,这就很有意思。
2017年11月,上海音乐学院“贺绿汀中国音乐高等研究院” “亚欧音乐研究中心” “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和 上海高峰高原学科建设“中国生态音乐学团队”四家机构联合主办了名为“返哺归家”的国际工作坊,许多国际级的世界民族音乐学家参会。会上,研究者们谈到了“录音返还”这个话题。
“返还”的意思是:假设在某个年代,音乐家或人类学家录到了某地某族群的一段特殊声音,过了几十年,想要把这个声音返还给他们,就会面临一系列的“田野伦理”问题。声音有其保存的特殊规律,当地人如果接受了,必须考虑要如何保存、如何投入人力、物力、财力,还有他们是否接受这种外来人士对他们的记录。在会上,日本研究者讲述了他们1982年在尼泊尔的一个项目,34年后,当时的录音重返当地,受到了欢迎。而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专家则提出,他们确实遇到过想要“录音返还”却没人接受的情况。
铁阳出席了这次活动。这段话让她想起,她曾经用录音收集过一个云南老人的歌声,老人一开始不好意思在人前唱歌,她说自己祖先所属的民族早就已经消亡了。铁阳则对她说:“现在我录的你歌唱的声音,就是你的后人能够听到的唯一的、古人唱歌的声音。”老奶奶的眼泪掉了下来,终于唱起古老的曲调,那首歌的意思是:虽然日子不好过,但还是欢迎朋友来家里喝酒、吃肉。
而在声音记录中,那些关于寂静与喧闹的对比,更加清晰地反映出这个时代的变迁。美国声音生态学家、艾美奖得主戈登·汉普顿在著作《一平方英寸的寂静》中,记录了一段他自己的声音社会学实验。
有一段时间,汉普顿的听力下降,同时也不堪忍受生活中的噪音侵扰。听力康复后,他在奥林匹克国家公园的霍河雨林,距人群3公里的地方,放了一块一英寸大小的、由奎洛伊特部落长老赠予他的红色石头。汉普顿与公园管理者一起,定期来到这块石头附近监测噪音入侵的程度,并尝试用电子邮件的方式去联络噪音制造者,附上一张有声录音,内容包含被噪声入侵前公园里寂静的声音实例,以及入侵后的实况,两相对比,请他们自我约束。
铁阳一直感触于这本书给她的启示。她说:“只有保证这块石头的寂静,保证它所在的那一小片土地的寂静,我们才能保证地球上面还有更广阔的、寂静的地方。”而李星宇对“真正的自然”这种说法表示淡然。他说,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自然了吧。只要有人类活动存在的地方,多少都会留下声音的痕迹。
他从亚马逊雨林归来后创作的作品中,有一首叫做《失落的文明》,其中所记录的雨林中经过的飞机声音,螺旋桨的旋转声清晰响亮。李星宇测试过那些飞机发出的声音,结果是高达86分贝——几乎是平时雨林声音的近20倍。(中国新闻周刊)